“简直是一派胡言！自作主张！”红木圆桌被重重敲打，摆放在中间的陶瓷茶杯和果盘，在偌大会场里回荡着颤动的噪音。
圆桌边缘有只表面泛红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，顺着胳膊往上，它的主人是位四十多岁中年男性。与会场其他参会者不同，他是唯一站着的人。双目充血，嘴唇颤抖，像只刚被红布戏耍的黑牛，屏气蓄力下波冲击。他旁边坐着另一位年龄相仿的中年男性，平光眼镜搭配得体西服，展示出一副实干家外表，喉咙里发出稳健磁性的嗓音。
“村长，虽然陈松有点激动，然而他的质疑代表了在座保守派全体代表。您的解释无法令人满意。”他提出异议的所指对象，是与陈松面对面，双手合拢横在胸前的关震。
面对村民们的怒气，关村长脸色并不好看。他没有立刻反驳，是为了尽量维持和谐的商议氛围，避免矛盾进步激化。
“陈松、周承，两位听我说。你们家族始终都是村子最核心的骨干，我能明白你们的诉求，说到底都是为了能多赚点钱，让日子过得更好。工程队在离山施工，范围和产量日益增长，大量新工程器械需要运抵离村，开进山里。同时，矿区劳动力吃紧，考虑征调村里年轻壮力帮忙，都有劳务费可拿。所以才来好好商量，希望陈家和周家，先暂停或减产各自家族负责的林业和农业贸易，把人手暂时调配到工程队。只要几个月，你们就会赚到一笔乐观的收入。”
“可观的收入？”陈松再次提高嗓门，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，在场其他村民都倒吸凉气。“关村长，您觉得我和周承继承家业，单纯看上钱吗？离山榉木资源，还有山下农作物种植，都是村子几百年传下来的传统产业，解决了全村人温饱问题。后来您说要搞什么大理石，我们起初都反对，看在您面子上也就忍了，约定好不影响我们自己的事情就行。现在直接得寸进尺了，要求停下家业，把族人交给那个什么姓章的？抱歉，不答应！”听完陈松“慷慨激昂”的陈词，“儒雅”实干家外表的周承也顺势点头，附合着意见。紧接着，这一侧桌前的其他村民，也都跟从着相应赞同。他们，全部来自离村保守派。
“不看上钱，你们还能看上什么？”关震在心里默默冷笑道，只是他没有放上台面来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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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保守派”出现于离村，是在一年前。原先离村并无派别之分，所有村民格外团结。但最近几年，关于开发离山大理石资源的争论，离村渐渐形成意见相左的两派人。
最早提出开采离山的是凌有余，他并非离村人，因为长期从事工程项目，凌有余对石矿资源开采略知一二。六年前，凌有余在村民代表会议上，首次报告在离山发现了珍惜大理石资源。他认为大理石的经济价值，足以改变离村经济衰败的真实现状。报告里还指出，最近十余年离村赖以生存的林业和农业，收入已经下降近百分之六十，经济倒退的窘局不可逆转。发现大理石，被凌有余认为是离村最后的救命稻草，而且是颗价值连城的稻草。
针对凌有余的报告，离村达成了百分之百相同意见——反对。无论是普通村民，还是把握核心命脉的大家族，甚至位高权重的村长关震，没有一人支持大理石开采。关震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直接，离山是离村人心中神明的象征，它保佑了村子产业丰收、家庭安康、民生幸福、社会和平。从有记载文献以来，离山就陪伴着离村人共进退，即便在自然生态最困难的时期，依然保障着村民丰衣足食。【离山信仰】，在村子世代薪火相传。为此离村有一群人，专门负责对离山之神进行祭祀和朝拜，便是【离山神子】，和其侍从【神之三家】。他们代表村民，与山神对话，供奉祭品，表达敬畏和感恩。
关震告诉凌有余，林业和农业发展，都是在利用离山可再生自然资源，而石矿不可再生，拿走就是挖山，是对离山之神最严重的亵渎。所以开发大理石提议，初衷本意是为了村子着想，但不会被允许。
赞同村长意见的人当中，还包括时任【离山神子】——岳言，而她还有另层身份——凌有余的结发妻子。关于离山神子的故事，皆是村民们口口相传。早在一千年前村子诞生时，神子即已存在，陪同离村兴衰荣辱，始终不忘使命，担当着与山神对话的角色。随着时间变迁，离山神子渐渐被岳氏家族霸占和世袭。到了岳言，岳氏家族面临绝后，她和凌有余只有一个男性后代，而神子必须有女性继承。
虽然遭到了全村包括妻子的反对，事情并没有简单搪塞过去。凌有余暗地里独自研究离山大理石分布情况，并把在泽岳工作的徒弟章逸叫来，强行让采石车开进山中。事迹败露后，项目停工，村民宣泄不满，多次围堵在凌家门前抗议，闹出了不小的纠纷，凌有余才得以罢手。这起采石风波，最终结束于一件没人料到的意外，凌家在火灾中付之一炬，凌有余和岳言同时惨死。直到今天，火灾起因仍然没有找到确切证据。
在凌有余掀起采石风波时期，离村人保持了前所未有的团结，成功制止了开山工程，本以为就此落下终幕。没有想到火灾后的第四年，章逸再次来到离村，随行带来一支大型工程队，直截了当地进驻离山，背后是得到了关震村长的默许和允诺，离山大理石开采项目正式重启。离村马上炸开了锅，纷纷找到村长讨要说法。事实上，关震并不是老糊涂的封建之人。在采石事件后，离村经济状况继续呈崩盘式下跌，到了第四年，已经不足鼎盛时期的百分之十，完全验证了凌有余此前的预判。如果再不做出改变，离村迎来得将是无法翻身的贫穷。关震召集干部举行政府内部会议，在得力助手李岚之辅佐下，村政府一致决定重启大理石开采，帮助村子重振经济。村子由此划出分庭抗礼的两派——反对开采的“保守派”和推动项目落地的“革新派”。
面对保守派质疑和反对，章逸拿出一份比凌有余更详细的计划书，其中包含了临港大学地质博士的深度分析。首先以离山山体面积和大理石资源分布判断，凭当下投入的工程规模和施工能力，即使开采五十年，山体也不会出现结构性变化和塌方；同时施工不会影响原有林业及农业生产，村民可以照常依旧来赚钱养活家庭；最后，随着工程队进驻，外来人口增加，创造出额外经济结构——商业，村政府有信心借此提升经济收入百分之二十以上。
面对现实经济情况和漂亮周全的计划书，大多数离村人动摇了，经济下行压力下如果能创造额外收入，离山信仰有时也会处于弱势。主流意见呈现转向，剩下那些坚持传统的人，选择了暂时沉默。就这样，两派达成意见一致，施工如期开始。关震村子为了平衡两派权益，决定每月举行代表大会，由他亲自主持，听取双方意见。名义上是共同发展离村，实则希望安抚保守派，并用经济数据渐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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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出席代表大会的保守派核心成员基本全部到位。发脾气的陈松，来自离村大家族陈家，世代负责离山林业资源的开发。实干家打扮的周承，也是离村大家族之一的周家组长，离山农业种植的总包人。除了两位，还有离村中学校长孔学华、警局局长赵新越、墓园管理员刘叔、以及自由职业者萧继方，他们中不少都是大家族族长，位高权重。除了几位核心代表之外，剩余十几位骨干成员并排而坐，彼此交流着意见和想法。
关震村长提出暂停农业和林业，全力支持离山开采的主张，让会场气氛剑拔弩张。警局局长赵新越代表保守派第三个意见，他负责新人口和车辆器材进入离村的准入审批工作，是采石项目能否扩大经营的关键人物。
“村长。为了村里的经济，我尽量满足您的要求，给工程队开了不少绿灯。但这次我不能答应，矛盾激化，大量新入口要进来，村里治安不能乱。”赵新越官腔十足，他的话在保守派里非常有份量。
“这些工程车整天在村里折腾，孩子们读书都受了影响。”儒雅的老校长孔学华叹着气，看着传统文化收到摧残，后代对离山敬仰渐渐淡化，他总是忧心忡忡。
“工程车的问题我会协调解决，尽量不要在白天开动。”坐在关震旁边的李岚之，代为回答了孔校长的抱怨，她作为革新派骨干，是关震最信任的二把手。在她主持下，村里服务业产值提升显著，商业街拔地而起，不仅开出不少由村民自主经营的餐饮和娱乐场所，还拥有了第一家营业性酒店，这些设施原本是服务于工程队外来工人，最近不少村民也会偶尔去消费一把。